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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志海单位:
永州市财政局蔡家山之夜
®张志海
(2019月8日4日)
蔡家山,是名不见经传的山,默默矗立在双牌阳明山脉西部余端,山陡林深、偏远闭塞,自古至今从无墨客骚人及揽胜者踏足,是零陵区氹底乡桴江村蔡家山组所在地。
蔡家山的夜,除了能仰望星空,就只有无边的黑暗寂寞和虫鸣风声,让人直想逃离。21年前一次亲历的蔡家山之夜却让我铭刻在心,愈久弥新。
1995年7月,我毕业分配来到芝山区(现零陵区)偏远的氹底乡财政所,上班的一年时间里,跟着副所长和另外2个同事,在通往城里的沙石公路上守卡收特产税,几百个日日夜夜,吃尽了风沙尘土,听尽了骂言恶语,个种滋味难以言表。
1998年初,我担任副所长,除了继续当总会计,还负责组织征收特产税。对学会计的我来说,记账做账十分容易,但收特产税是非常头痛的事。每年,区财政局给各乡镇财政所分配特产税征收任务,完成情况与安排乡镇财政资金挂钩,财政所压力很大。氹底乡有一个林场,每年有一定数量的林木砍伐指标。早些年,只要乡林场把指标内的树砍完出售就能完成税收任务。但随着特产税任务逐年加大,仅凭乡林场砍树也没法完成税收任务,先前通过守卡收税来弥补任务缺口,后来治理公路“三乱”撤了关卡,此后从98年起,开始对乡政府旁农贸市场上售卖的农业特产品收税。
每到圩日,我就和所里4、5位年轻同事,身穿深蓝色农税制服,各自领几本不同面值的定额特产税票,在农贸市场上逐一对售卖竹木产品、鲜果、水产品等农业特产品的货主收取特产税,通过估量他们售卖的特产品数量进行定额收取,少的收5毛,大多数收1块、2块,多的收5块。虽然每笔税额不大,但收取过程却十分艰难。每到一个摊位前,我们都道理讲遍、好话讲全、笑脸陪尽,极少数货主还比较配合,跟我们交涉几回合后,倒也痛快认缴数额不大的税款。但绝大多数货主都以货物数量少、东西没卖出等为由跟我们争、跟我们吵、跟我们较劲,费劲口舌,最后迫不得已、极不情愿地掏出一、两张零钞扔在地上,嘴上还骂着人,一把扯过我们递上的税票撕碎丢得满地都是……
农贸市场里最难收缴税款的是聚集在一块售卖的竹木及其制品。这些货物往往摆放在市场一角,货主并不守在旁边,而是聚在一起或站、或坐地聊天,无论谁前来购买,这些聊天的人都能报价,直至有人挑中某件物品,它的真正主人才现身与买家谈价、收钱。我们来收税,面对的就是一大堆“无主”的货物,没法确定这些货物是哪些人的、谁有多少货物。跟他们讲政策、讲道理,要他们指明自己的货物,这些聊天的人都鄙夷的瞅着我们,无一人理睬。到最后,几乎每次都要跟这些人争得眼红脖粗,最后要霸蛮扣留部分货物才能勉强征收一些税款。
时间一长,我们搞清楚这些聚在一起售卖林木产品的基本上是桴江村蔡家山组村民,也知道了他们对收税非常反感、极不配合。直至7月的一个圩日,对他们的一车楠竹收税时,不但没收到一分钱,还差点上演了“全武斗”,幸好桴江村的支书和村主任来乡政府办事,正好遇见争执,就当了“和事佬”,承诺由小组长按我们定的标准收齐税款后交到所里。下午快2点,村支书带着蔡家山的小组长找到我,交上近40元税款。小组长对我说:“我们离乡政府远,每次赶圩都要请车子拉东西,车费又贵,东西卖不完还得要搞回去,收税时只按数量算,不管卖不卖得完,交了税就更吃亏,希望所里照顾。”听他这话,我表示会将他们的诉求报告领导,待所里研究后再答复。
不久,所里决定由我带人与村干部一道,上蔡家山核实税源有关情况,落实特产税有关事情。于是跟村支书联系好,定在8月中旬的一天上山。
上山这天,我和所里一年轻小伙子不到7点吃完早餐,坐上从乡计生办借来的老吉普前往桴江村,公路坑洼不平,扬起的灰尘直往车里灌,车里人很快都发须灰白。约摸20分钟来到村支书家,水都没喝一口,就接上正在等待的3位村干继续前行。不一会儿,我们从一个大渡槽下穿过进入山区,公路顺着山向前蜿蜒爬升,左是青翠的高山,右是喧嚣的桴江河,公路既窄又弯、崎岖不平,老吉普颠簸着缓慢爬升,车后已不再扬起漫天灰尘。
摇晃了近半小时,感觉浑身要散架了,在一道山沟前村支书叫车停下,告诉我们从这上蔡家山。打发老吉普掉头返回,我们5人准备爬山。这时才发现,右边山脚下的桴江河已变成一条白带飘向远方,左边有一条小路沿着山沟钻进丛林很快不见。村秘书说:“这里是桴江村的邓家湾组,到蔡家山组还有几里山路,一般的人上去起码要2个多钟头。”
看着满眼的青翠,让人心旷神怡。清新的山风吹过,全身毛孔都舒张开,分外凉爽惬意。阳光早已亮得发白,照在身上却没有往日那种烫热。所里结实的小伙子一马当先,沿着山沟边的小路钻进了丛林。我和3个村干紧跟其后,边走边聊蔡家山组情况。
蔡家山组位于氹底乡东面,与双牌县茶林乡交界,处于群山之中,每座山高都近千米,是全乡最偏远的组。组里有14户村民,散居在几座山上,全组面积比乡里其他村都大,把组里每家每户走一遍,基本上要一天。组里水田面积少,且是高山冷水田,只能种一季,产量不高。每户的山地多,山上主要是杉木、楠竹和一些松树。早几年,乡林场按计划对组里成材的杉木砍了,现在杉树都还没长大。目前,村民收入主要靠育林、卖楠竹和杂木,编竹器、做木家具卖,还有的割松脂,有个别人会偷砍未成材的杉木卖。每到农历三、六、九日,村民就背着竹木、挑着竹木制品下山,在山下搭拖拉机前往近30里的乡农贸市场售卖,每次赶圩他们都是下山、回家两头黑,十分辛苦、十分不易。得知这些情况,我心头泛起一股同情。
小路沿着山沟向上延伸,山沟里的溪水清脆悦耳,路旁大大小小的树都极力张开枝叶,像一把把撑开的伞罩着路,走在下面十分阴凉。刚开始,小路能容2、3人并排走,走不几百米就变窄了且不断变陡。行进还不到一个钟头,我感觉自己的小腿开始发酸发涨,步履变重,呼吸变粗,眉头也沁出汗,几乎是躬着身向上爬,落在队伍后面一大截。开始走在最前的小伙子也渐渐落在了村干们的身后,估计他情况跟我差不多。见此状况,3个村干部放慢脚步等我俩赶上,开始讲一些当地传说的趣事、怪事,引我们发笑,排遣爬山的疲劳。
过了11点,终于来到了一村民家,只见一栋木房子坐落在一个山坡下,房子右边搭建一个低矮的小房子,应该是厨房之类的,房顶全都用树皮盖着。屋前有个坪场,码放成堆的楠竹、杂木占去一大半,旁边地上摆有不少刀、锯等工具。一个脸上堆满笑容的中年汉子端着长凳快步前来,热情地跟我们打招呼,看起来很面熟。应该在农贸市场经常见,只是不知道他的名字。
村秘书做了介绍后,我们坐下就聊起来,询问他的家庭情况,家里田地、山林情况等,最后征询他对征收特产税的态度和想法。对这些他都一一诚恳回答,在说到征税时,变得局促起来,粗糙的大手在两只腿上来回搓。见他不安,村支书就笑着说:“放开讲,不要紧,只有今天讲心里话,所长他们才好做决定,相信会对大家有好处。”听了支书的话,他盯着那堆楠竹说:“我们山里的树都是乡林场统一砍和卖的,分钱到户时已扣了特产税,赶圩主要卖点竹子和手工做的小东西,除去劳力、车费,每次得不到几块钱,希望不要再收税。”听他这话,我笑了笑没有吭声,忽然一个新念头在心底升起。
告别这一户,在前往下一户的路上,村支书边走边讲接下来的安排。即将走访的这一户也是我们吃中饭的人家,下午再走5户后就去组长家吃晚饭,已走访和未走访的都已安排人通知户主晚上都到组长家开会。接下来的走访,了解各户的情况各不相同,但对收税方面的诉求大致相同。听到、看到这些情况后,我对先前的念头愈加坚定,也不断完善。
不知翻过了多少个山头才走访完既定的几户,西边的天空开始泛红,我们朝组长家走去,边走边商谈晚上的工作,基本统一了思想。组长家位于一个较高的山头,一路上不是上坡就是下坡,迎着沁凉的山风,看着美丽的晚霞,在一个坡头我情不自禁大吼起来,声音在山间回荡,引得或远或近几只狗狂叫起来。
山上的夜比山下浓得多,8点不到屋外啥也看不清。在屋内,村组干部们大声划起了拳,不胜酒力的我早已撤离饭桌,来到屋前的坪地四处张望。白天看得极其清晰的山头、树木,此时只有一团又一团黝黑的影子,黝黑影子里,几点微弱灯光像萤火虫一样若隐若现,抬头仰望,灿烂的星星密密地镶嵌在如锦的夜幕上,格外清晰。
过了不久,村民们三三两两地打着手电筒来了。先前在农贸市场对我们冷眼相对的人们,今天却非常热情,都像老朋友一样跟我们招呼着、客气着。屋内的划拳声匆匆结束,主人一边招呼客人,一边在屋子前坪摆上凳子,拉亮了屋檐下的灯,屋里屋外变得更加热闹起来。就这样,一场山村会议在凉爽的坪地上、在喧闹声中开场了。
村支书大声吆喝让高谈的村民们安静下来,简要讲了我们上山的目的,然后要那几户未走访的村民说说自己的情况和想法。也许这几户村民的话引起了大家的共鸣,先前安静的人群再次喧闹起来…….直至他们的声音渐渐小下来,我站起来说:“说实话,没上山前不知道你们的情况。今天,我们没带任何东西上山都很吃力,切身体会到了你们上山下山卖东西的辛苦。走访也听到了、看到了老乡们的真实情况,在此对我们以前收税时说冲话、态度不够好道个歉。但是,收税是国家的政策,对大家卖的竹子木材收特产税,就跟我们种田要还粮征购是一样的,都是交给国家。考虑到大家的实际情况,也考虑到每次赶圩没法确定各户卖好多货、有多少收入,我们算了账有个想法,就是想采取定税的办法,每户一年定交150块,不管你卖得再多也不再另收税,平均算下来每户比平日赶圩少交近一半,这样好不好?”
话音一落,昏暗中的人群又一次沸腾起来。持续喧嚣近半个钟头,村民渐渐有了大致意见,组长和2、3个人明确表达赞同定税,但希望税额再少点。见此情况,我们趁热打铁,再讲了一些道理,也比较了一些情况,目的是让村民明白定税确实是减少他们负担。又经过几个回合讨论,并一一回答了村民的疑惑,村民终于同意定税,每户一年交110元,由组长收齐统一交乡财政所,财政收到税款后将1元面值的定额税票发到村民手中,每户赶圩必须带上1到2张税票备查……。
这时,时间不知不觉过了10点半,得到明确答复的村民们个个很开心,爽朗地说笑着跟我们道别。一个30出头的村民并没有急于离开,直到他人走完了,热情地邀请我们明天到他家吃早饭,并说道,不去他家吃早饭就是瞧不起他。我们愉快接受了邀请。当晚,睡在组长家硬木板床上,虽然盖的薄棉被散发着霉味,平时换个环境睡不着的我,却很快就进入梦乡。
此后,我们在乡农贸市场收税变得顺利多了。又过了一两年,乡政府充分考虑到蔡家山组的恶劣生活环境,通过汇报争取,并充分征求村、组意见,动员蔡家山组村民全部搬迁下山,到隔壁镇一个叫小木塘村的地方异地安置。在这动迁过程中,我没机会参与,也没机会与搬迁的村民们告别。
2001年初,我离开氹底乡进城工作,告别了跑千家进万户收特产税的工作,但仍然关注着这方面变化。此后,农村税费改革大幕拉启,特产税等涉农政策快速变化。2002年,全市铺开农村税费改革,特产税征收政策调整,将应税产品调减为11种;同年,全省开始对集中连片的重点防护林和特种用途林实施森林生态效益补助试点。2003年,采取直接减免税费等办法减轻农民负担,将应税农业特产品调减为9种,缩小征收范围,降低税率。2004年,降低农业税税率3个百分点,取消除烟叶税以外的特产税;同年,国家开始实施水稻良种补贴政策,对实际种粮农民进行补贴,并实施农机购置补贴;此后几年,国家各种强农惠农补贴政策不断出台。2005年1月1日起,全市落实免征农业税和除烟叶外的农业特产税政策,乡镇财政所工作重心也从过去向农民征收农业税收转向为农民发放补贴。2006年1月1日,国家废止《农业税条例》,全面停征农业税,长达2600多年的“皇粮国税”成为历史;同年,烟叶特产税更名为烟叶税,并移交给地税部门征管,至此特产税彻底消失,曾经的特产税征收经历成为永久的记忆……
前不久,我跟一个仍在氹底乡工作的老同事微信聊天,得知桴江村在2014年被确定为贫困村,在区、乡扶贫队的帮扶下,村里发生很大变化,水、电、路、讯都很完善,水泥路到组到户四通八达,农房也变得又高又靓,村民生活越来越好;蔡家山组目前仍有一户住在山里,其他村民都搬迁下山,但每户留有一个人户口在蔡家山,山林也分到个人,乡财政所在2014年按政策要求将他们补录进涉农补贴发放系统,按规定发放相关补贴。
老同事热情地邀请我回氹底看看,我沉思了一下谢绝了。其实,我心里很想再上一次蔡家山,非常想细细品味蔡家山的夜……